21世纪最佳,这华语片没争议
困住了。
是现在多数人的感受。
困在家的日子里,Sir神差鬼使又翻出一部电影来重看。
越看越惊奇,越看越上头。
真正的好电影就是——
你每一次看,都是一部新电影。
著名网站TSPDT最新版”21世纪最受欢迎/认可的1000部影片“,它成为第一。
曾经,我们都说它是部爱情片。
而现在,Sir想说它是部侦探片——
《花样年华》
听到这个说法,是否细思恐极?
当然不是张口就来。
Sir有证据。
上次写到王家卫宇宙时,提到过《花样年华》是以悬疑片的手法拍爱情。
但没有过多展开。
如何悬疑?
又是如何揭开真相?
借用一部电影的片名来形容就是——
误杀。
司空见惯、重复的观点不赘述,只指出干货和被忽略的细节。
太太的客厅
孙太太,乍一说角色名,晃晃神。
但说扮演者,无人不晓。
演员潘迪华如是,在《花样年华》里扮演苏丽珍的房东太太。
她在与该片息息相关的前作《阿飞正传》里扮演旭仔的养母。
为何要从她说起?
重要啊。
有一处看似无关的闲笔先铺垫在前。《花样年华》的电影大纲,翻译台词以及润饰字幕,都是由女作家钟晓阳担任。
今年,她会为墨镜王撰写自传,初稿已经提交。据披露,全书第一句话——
每次有人问,谁对我拍戏影响最大。
答案永远是:我母亲。
王母,生活在香港的上海女人,保持着海派生活作风。
在时代夹缝里努力维系“客厅”的优雅和派头,更是不让须眉的强势人物。
这就是孙太太。
一个很容易被“放过去”的关键人物。如果以侦探小说来看,她的作用类似于证人加侦探的身份叠加。
是定海神针。
如果没有她,周慕云与苏丽珍的情感纠葛就彻底散为流云。
苏丽珍租了她的房间,而周慕云又住在隔壁顾太太那。
时不时搓麻、下午茶能碰到。
除了张曼玉的旗袍,还有谁的旗袍换得勤勉?
就是孙太太。
注意看这两个镜头。
一头一尾。
一九六二年的香港,初来乍到的苏丽珍要租孙太太的房间。
张曼玉的旗袍花色与台灯灯罩是一致的。
一九六六年的香港,苏丽珍离婚了,重返故地拜访孙太太的苏丽珍。
旗袍的花色又与身后装饰画画风一致。
除了张叔平的审美趣味,Sir以为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“暗示”。
苏丽珍在反客为主。
她成为周慕云婚姻的“闯入者”(双向),更重要的是,她冒犯的是孙太太的“客厅政治”。
不管外面风吹雨打,麻将照打,茶照喝,暧昧可以,但偷人绝对不可以。
孙太太既见证了男女主角的勾连,却也努力制造道德障碍,敲打犯忌。
她实在是一个精明的上海女人。
见微知著,话风细密。
从她的角度,周慕云与苏丽云的关系别有一番解读。
她有帮手,王妈打听苏家、周家伉俪饮食起居的细节。
谁出国、谁晚归、甚至谁在家堂食吃了什么,几乎都一清二楚。
所以,当周慕云邀请苏丽珍在房间里写武侠小说时,她突然跑到顾太太家里打麻将。
周慕云问,怎么到这儿了。
注意她的话:顾太太不放心,替她照顾顾先生。
不放心?照顾?
而顾太太明摆着就在她的右手边,这个“照顾”来得诡异。
△ 注意手势指的就是顾太太
但是又足够地讲分寸和体面——
他们就在客厅打麻将,谁也不进卧室,只留下周慕云和苏丽珍在里面像热锅上的蚂蚁,吃不下,睡不着。
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了?
注意看,周慕云出去打听孙太太什么时候牌局解散,结果她说要打八圈。
通宵到第二天不够,还搞车轮战,杨先生回去睡觉了,换蔡先生来顶脚。
这不是成心的是什么?
周慕云出去买来早餐,牌友故意上前揶揄,你个人吃这么多。
这不是敲打又是什么?
周慕云屋里有一双绣花拖鞋,是苏丽珍趁丈夫出差日本(实则与周慕云老婆偷情),讨论武侠小说时常穿的。
△ 注意脚下的拖鞋,说明苏丽珍不把自己当客人
在等到机会(两个人总算熬到了),苏丽珍是踩着周太太(孙佳君 饰)的高跟鞋(当然不合脚,夹得生疼)走出去,在走道里制造刚刚从外面回来的“假象”,被王妈盘问。
拖鞋与高跟鞋,就是卧室与客厅,屋里人与屋外人的关系。
上海里弄捕风捉影的传统也挪到了香港。
孙太太又并非孤军,围绕在苏家、周家两对小夫妻周围的,是口舌与目光形成密密麻麻的“网”。
以己度人,也是在心理暗示,剧情前置。
周慕云说,你以为我跟你一样。
这世俗的网,早就把他们束缚、影响。
阿炳故意将帽子落在苏丽珍的公司,以制造再次打交道的机会。
周慕云、苏丽珍真不是小学生,深谙阿炳哥哥“暗度陈仓”的门道。
周的借书。
钱钟书在《围城》里说过:
吃饭和借书都是极其暧昧的两件事,一借一还,一请一去,情份就这么结下了。
Sir忍不住拍案叫绝,周、苏二人还真的把“吃饭”和“借书”做足了,滴水不漏。
苏丽珍的芝麻糊。
投桃报李,听阿炳说周感冒生病,太太回娘家了(其实又是去偷情),嘴里没味,就想吃芝麻糊。
苏忙不迭地借了孙太太的厨房煮了一大锅。
孙狐疑,你一个人吃?
对方说,干脆大家一起尝尝,“捎带手”递给隔壁周慕云一碗。
但孙太太如此老辣,当然心里跟明镜儿似的。
“体面”的偷情果然都是靠日常琐事暗通款曲的。
苏丽珍的老板,也是一个伏笔。
与孙太太一样,是逼苏丽珍在夹缝里的内外“主流话语”。
他突然有一天换了领带,被苏丽珍发现,说好靓。
对,老板本来是要死心塌地跟他的小姐姐幽会的;但是他下班后又换回来,还是跟太太喝茶,旧领带舒服。
接下来的剧情,我们就知道周慕云与陈先生有同样的领带,都是周太太买的。
把内核一致的戏码,换组人马反复拍,是王家卫擅长的“招数”。
好玩极了。
但出租房里人都是可恶的“道德猎手”吗?
也未必。
周慕云老婆从日本给他寄信回来,王妈把信拿给苏丽珍,说你看这个日本邮票,是你家先生寄回来的吧。
疏忽是假。
提点才是真。
这封信早不知道被太太们打量、议论了多少遍,才交给王妈,“不动声色”地把内情捅给苏丽珍。
周慕云老婆和苏丽珍老公偷情的事,当然逃不过这些人的法眼。
但他们远在日本,也不好说什么,只能善意地提醒各自家属。
这也是老派上海人的处事原则——
别人家的事,我们不好管的;
但事情到了眼皮底下,又不能不管的。
王家卫还留有他们一丝可爱之处。
他们也毕竟是痴男怨女的“介质”,有意无意透露的信息,却也是余生的飞鸽。
特别在结尾,1966年,两个耐人寻味的微表情。
饮食男女
《花样年华》有好几场有关吃的戏,也耐人寻味。
比如孙太太邀请苏丽珍吃饭,被婉拒,苏丽珍坚持出去买面。
孙太太没说什么,但已经算被驳回了面子,不太爽。
为日后客厅太太们怀疑苏丽珍“不规矩”埋下伏笔。
她们早就注意到,苏丽珍外出打扮得真漂亮。
更甚至,后来被孙太太敲打“回家太晚”之后,苏丽珍只需要做一件事就得到原谅,那就是老老实实待在客厅,陪着打麻将,喝茶。
此为对社会主流的妥协。
周慕云与苏丽珍有三次共餐。
第一次约饭。
周慕云顿了顿,然后给苏丽珍挤了咖喱。
苏丽珍想了想,尝了一点,说你老婆还挺能吃辣的。
这一顿一想,恰好说明两个人最初在逢场作戏。
各自都想报复自己的另一半,在“重演”他们在一起的情形。
你出轨。
那我就如法炮制。
第二次,被“堵”在周慕云的房间,他们吃面条,吃糯米鸡。
模拟夫妻生活,据说王家卫剪掉两人房间里做饭、跳舞的镜头,可能觉得不合理,动静太大,容易被顾太太们觉察。
第三次吃饭,他们还在演。
苏丽珍想提前排练,如何追问丈夫,是不是外面有人了。
第一次,很快得到正面回答,苏丽珍动手,但打不下去,还是不忍面对。
第二次,周慕云更投入,先骂对方“有毛病”,反问“听谁说的”,最后甩不开才说“是”。
总之,渣男嘴巴是很硬的。
苏丽珍反而不打了,说“原来这么伤心”,扑在周慕云肩膀上娇泣。
此时感情已一发不可收拾。
就到了该分手的时候。
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没有勇气离开丈夫,不可能拿着船票给周慕云一起私奔。
三次“吃播”循序渐进。
试探、模拟、入戏。
更有意思的是。
三场吃播也吻合“猎杀”主题。
第一次,周慕云主动出击,要报复太太,盯上苏丽珍。还赠读武侠小说,邀请对方一起撰写作为“诱饵”。
谁都知道武侠小说的经典母体就是“复仇”。
第二次,苏丽珍上钩,两人被堵在周慕云房间里写小说,吃饭,等着机会逃出孙太太顾太太的“围剿”,形成联盟,差一点假戏真做。
第三次,周慕云已经陷入情网,在新开房间2046里等待一次又一次的幽会。
苏丽珍反客为主,却在关键时刻悬崖勒马,周慕云沦为这段时间聊以慰藉的对象。
她们都是苏丽珍,她们又都不是苏丽珍。
一定要注意,情人车内同框的对比。
戏和角色状态是反的。
真的佩服墨镜王在细节处都能考虑到层次和结构,又在后续的作品里通盘操作,作业不乱。
八百万种死法
梁朝伟曾经公开说,自己很推崇一本小说,名为《八百万种死法》。
而这部小说的作者劳伦斯.布洛克就是王家卫《蓝莓之夜》的编剧之一。
这一笔影史闲话,Sir提出来,就是想说,王家卫虽然一直在写“痴男怨女的故事”,但是在绝大多数作品,在故事结构、细节考究上却绝不黏糊、粗糙。
可以说,就有侦探小说、武侠小说的犀利和透彻。
他还是写透了他们(我们)这帮男女生命本质的孤绝。
所谓“八百万种死法”说的是在纽约这样的大都市,每个人都有死亡的去处,但本质只有一个:不可逆的孤独。
好的侦探(通俗)小说,如果要成为经典,必然是在一件偶然的“案件”里发现它在折射更幽深的东西。
《花样年华》这样的经典作品实则也奠定了王家卫作品的母题。
是什么造就了“错过”?
重看一遍。
又发现了一些端倪。
还记得周慕云与苏丽珍合写武侠小说,提到了一个角色。
大醉侠。
1966年,胡金铨同名电影。
如此气贯长虹的小说,在《花样年华》里却很“憋屈”。
两个“大侠”只能在文字上惺惺相惜,挥洒才华,肉体还是被孙太太、顾太太们锁死,不能冲出卧室。
最愤懑的是,小说不赚钱。
这就是隐隐绰绰的时代。
说王家卫不关心现实生活,其实有些偏颇。
他萃取的是时代生活一些超越的东西。
周慕云从上海跑到香港又跑到东南亚,原型就是作家刘以鬯,片尾特别鸣谢的对象。
刘先生辗转数地,办了数份报纸,几度失业,这对自己的心志是极大的考验。
他曾经感叹香港世风:
一个不读书的人,偏说世间没有书。顽固的腐朽者,企图以无知逼使时光倒流。
“金燕子”苏丽珍呢?
她是客厅文化的牺牲品。
她品味好,也有文学修养。
在公司里,是接线员,还要帮老板娘打听老板行迹。
在家里,忍气吞声,不敢揭穿老公的偷吃。
哪怕鼓起勇气追上门去,面对小三,她反而成为了气势落败的那个人,找借口溜走了。
哪怕遇到心上人,最终还是狠心主动割裂关系。
她怕。
《花样年华》很海派,但骨子里王家卫其实不是守旧的,周慕云与苏丽珍的关系,是现代的,是叛逆、冒犯的。
他们两个竟然在孙太太的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。
实际上,王家卫很多电影的人物都是包裹在文艺、诗意下的边缘人。
这些人在他们各自的时光里,都是被裹挟而无奈的,只能叛逃流浪。
死的死,散的散。
都像没有脚的无影鸟。
《花样年华》里的时代信号都是以琐事、细节的形式出现的。
有苏丽珍老公陈先生,从日本带来的新鲜电饭煲。
买不到的手袋,西门子钟表。
香港社会文化经济,被日本、欧美冲击,贵族做派行不通了。
南洋小调《美丽的梭罗河》、谭鑫培的京剧唱段,成为BGM的重要元素。
暗示了孙太太、周慕云的来处,上海。
也是王家卫内心深处珍视的“根”。
王家卫导演自己在1963年随父母移居香港。
而亲哥哥、姐姐被迫留在上海,父母本打算分批接回。
造化弄人,结果就是一家人十多年的别离。
王家卫内心深处认自己是上海人,可偏偏又在香港长大。
孙太太在结尾感叹自己去美国给女儿带小孩,顾太太一家也去了菲律宾,投奔儿子。
因为香港时局太乱了。
从上海来,带着家具;漂泊海外,也要一起搬走。
是因为很值钱吗?
他们守了一辈子也不肯抛弃的,是移植的“上海景观”。
所谓太太的客厅,也就是一个微型上海。
他们走不出去,不愿意走出去。
所以,无论香港、菲律宾、美国,都是无法安家的地方。
他们始终是一群失去精神栖息地的无脚鸟。
回不去的上海。
装不进婚姻里的爱情。
落不到实地的报人理想。
这才是《花样年华》纠缠郁结的情愫。
“花好月圆终不长久”的忧伤感,成为一群人的共同经历。
片尾处的新闻纪录片(出现了法国戴高乐将军拜访柬埔寨的画面)。
《春光乍泄》也有类似闲笔。
都是在梁朝伟最怅然若失的时候,被播放的。
人,即城。
所谓时代,说起来很大,很复杂。
是物质的,是精神的,是地域的,也是文化的。
每一样都像巨大的梳子,来回梳理。
就像最近广为人知的一句话:
时代的一粒灰,落在个人头上,就是一座山。
周慕云们、苏丽珍们这点情感的故事也因为发生在夹缝里的客厅,被挤压出一些超验的意义。
王家卫数次尝试,看能否在个人心绪里看到更多,更深。
他成功了。
《一代宗师》就完全准备好了,首次从容自信地将时代推向更聚焦的位置
错过一人,就是客死于一城。
再也回不去了。
在电影《花样年华》,周璇演唱老上海的《花样的年华》,开头几句,很多人能哼。
但整个唱词最终说的是:
几时我能够投进你的怀抱,能见那雾消云散,重见你放出光明。
王家卫并没有那么在意周慕云、苏丽珍是否在一起。
他在拍的是,怎么是他们被挑选成为牺牲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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